龅牙妹是以不速之客的姿态来到山居的。
彼时，奶牛（山居的另一常驻汪星人）生的六只崽子刚断奶。每日清早打开门，呼啦啦，一群黑花黄围上来，又扑又舔又咬，缠得你寸步难行。
到了饭点，一群狗崽队承欢膝下，这头吃了那头拉，战场都打扫不赢。
深夜咖啡厅打烊，驱散汪星人的过程简直是场鏖战。狗崽子们撒丫子满场飞，跟你玩官兵捉强盗的游戏，直把你累得精疲力竭兼气绝。
好不容易有人领养走了其中三只小狗崽，龅牙妹来了。
其实，在龅牙妹来之前没几天，山居还来过一只明星狗。那狗跟林志颖的儿子同名，叫KIMI。
KIMI是一只帅气的金毛，在山居才呆了一天，就讨来了所有主客的欢心。那些小孩们搂着它的脖子不肯撒手，做梦都想把它带回自个儿家里养。
三天后，KIMI不见了。没人知道它去了哪里，山居附近寻遍，都不见它踪影。鉴于它见人开车门就要钻的特性，我们猜测八成是它在扒客人车门时，让人家顺走了。虽然有时也会嗔怪KIMI的淘气，但大家都为它的失踪伤心。
就在这当下，龅牙妹来了。带着她有点碜人的龅牙，蒙着一层阴翳的眼睛，以及眼圈下一溜深深的黑色泪渍。
据前大厨形容，当龅牙妹闭起嘴巴，瞪大眼睛看着人时，会让人联想到僵尸……
综上所述，可以想象，龅牙妹初来时，处境挺尴尬的，属于不怎么受待见的角色。可她是我们头儿带来的，嫌归嫌，终是不能弃。
其实，龅牙妹原本有个很公主范儿的名字，叫妮妮。但我看她的牙龅得实在太有特色，不叫龅牙妹这个外号简直是种浪费，遂给她强安上了。后来叫多了，觉得龅牙妹这个外号也挺可爱的。
龅牙妹第一天到山居，表现得像游魂，窜进窜出，东游西荡。不对任何人示好，也不接受任何人安抚。
以人类的感受来度量。冷不丁地被一个陌生人带到一个陌生的地方，没有一张脸是认识的。目力所及处，不是远山就是近林。主人也不知道在何方，就跟被绑票了似地，换作谁，都会恐慌吧？
头儿还带来了一个藤篮和托盘，说这是妮妮在家里时专用的，没有了这个，她估计会吃不下睡不好。
其实，哪怕有专用餐盘与寝具，龅牙妹照样没吃没睡好。
头几天，我们几乎忽略了她的存在。她不吵不闹不吃东西。大部分时间缩在沙发底下，独自忧伤。
我们拿肉喂她，她眼皮子都不抬一下。
大叔拿狗粮喂她，她看一眼，又低头趴伏于地。
客人拿香肠喂她，她干脆嫌弃地撇开头去。
我们觉得，她可能是不愿意在这里生活，遂以绝食相抗。一群人兴灾乐祸地调侃：不吃？不吃就让她饿着，饿她个一星期，保管她见啥都吃！
事实证明。龅牙妹是有骨气的，那一个星期里，她真没吃过什么东西，跟修炼成精了似的。
到了最后一天，她开始没头苍蝇似地乱窜，见角落就钻，像在找什么宝贝。
我忽然福至心灵，端了盆水给她。她如获至宝，舌头伸缩如电，一分钟不到就把水舔光了。水喝完，她忽然抬头，看了我一眼。这一眼，似有灵，那样深，看得我心头一震。
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这么认真地与一条狗对视，看到她泪眼朦胧的样子。（不是因为感恩，那会儿她估计有眼病，泪液偏多。）
从此后，她就像李健在传奇里唱的那样：只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，从此开始亦步亦趋地跟随。
基本上，我走到哪儿，她就跟到哪儿。有时去很远的路，她照样跟。回来后累得直喘，倒地就趴下。但甭管有多累，只要我走动，她就站起来跟。五步也跟，十步也跟。就算我转个背，她也要换个趴的角度，只要视野里有我存在。
就跟个小孩子一样。明明她已经七八岁，在狗狗的年龄界，已经步入中老年了哇！
有一回，我开菜菜的摩托车出去兜风，她在后面追着跑。这怎么追得上啊！一会儿我就甩她没影儿了。心想，她眼看着追不上，应该会掉头回家去的吧。
结果，等我在外面潇洒一圈后转回，看到她还在山路上撒着四条小短腿，没命地往前奔。
那一刻，不是不感动的。
我不算爱狗人士，对汪星人虽不讨厌，可也没有特别的感情。忽然间有了这么个牵绊，还感觉挺不适应。
可是，时间一长，也慢慢习惯了她的陪伴。
头儿说：这种蝴蝶犬特别忠贞，选定了一个主人，就不会变了。
又说：她每天跟着你，你嘴上嚷嚷着好烦好烦，其实心里挺美的吧！
我承认。山居那么多人，因着她对我的另眼相待，不是不得意的。
山居边的小溪上游，有一道堤坝，泄洪石墩以人行步伐的间距排列着。龅牙妹很怵这道堤坝，同来的朋友无论如何威逼利诱，她都止步不前。我心眼坏，故意走到中间召唤她。这下龅牙妹无奈了，只好心一横，跳了过来。
朋友说，耳听为虚，眼见为实，这下子我算是服气了。
可惜好景不长。随后我出山去休了四天的假，回来一看，我靠的勒！龅牙妹变节了！我不在的那几天，她已经迅速给自己找好了下家——菜总！
龅牙妹每天跟着她，亦步亦趋，同进同出，跟她从前对我，一色一样。
忠贞你妹啊！这才几天时间呐！
怀着失落之情，我开始挑拨离间。在龅牙妹跟着菜总走动时，用无比温柔的声音呼唤她：龅牙妹，过来，过来！
龅牙妹站在我与菜总的中间距离内，深深犹豫，看看这边，又望望那边，内心估计是崩溃的。不过最终，她还是向着菜总走去了。
心里那个失落哇！
都说人是环境的产物，其实汪星人也脱不了俗。
龅牙妹刚来的时候，矜持得厉害。肉呀鱼呀从来不碰，香肠扔给她，嗅都懒得嗅。很长一段时间里，只吃狗粮。
而狗粮呢，你需得倒在盘子里或托在手心里她才肯吃，你要是给她撒在地上，她就拒食了。
更有甚者，当她吃着狗粮时，如果有其他狗狗窜出来抢她的口粮，她会默默退到一边看着，完全不屑争抢，哪怕她当时正饿着肚子。
这龅牙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家庭教出来的呀！尼玛这家教也太好了吧！
然并卵。这里是什么地方？这是山里哎！客人多的时候，我们每天忙得屁颠屁颠的，谁有闲工夫来照顾你那清高的小性子啊！
在我们这儿，生存永远比面子重要，落后就要挨打，清高就要挨饿。要像奶牛和斑布那样，一旦碰到愿意喂食他们的客人，就没皮没脸地，死赖在饭桌边不走。
后来，龅牙妹到底领悟了大山里的生存哲学，不再端着架子了。
首先，她开始吃肉了。有一天我正在煎香肠，见她站在脚边仰头看我，眼神热切，就随手扔了一根给她。注意，是扔在地上的哦。她凑上前，嗅闻了一下，再用爪子扒拉了一下，然后，埋头吃将起来。
这是龅牙妹走下女神神坛的第一步。从此，一发不可收拾。
你给她瘦肉，她吃。你给她肥肉，她也吃。你给她鸡丝，她欢呼雀跃地吃。
从前我们吃饭，几条狗仔在桌下绕膝，她从来高冷地旁观。如今，她也会趴在你脚下讨食，若你不留意，她还会吼两声来刷存在感。
争食的时候，她再也不会默默退开，而是奋勇抢夺，并亮出她的大嗓门，试图吓退其他的争食者，就连一条小奶狗也不放过。
有一回，菜大头见龅牙妹与山居最小的汪星人LUCKY抢食，互相吼来叫去，打趣道：狗狗平均年龄12岁，龅牙妹8岁，LUCKY一个多月，这不是一个老太婆和一个小奶娃吵架嘛！
我脑补了一下现实画面，忍不住笑场。
时光荏苒，攸忽三个月过去，龅牙妹已经从初来时的林黛玉变成了现今的凤姐，却再也没有回来我身边。
人有人精，狗也有狗精。龅牙妹的精明在于她颇有眼力见儿，识时务者为俊狗。菜大头在时，她是第一选择，她不在，才跟我。
有时菜大头骑着摩托车外出十几里，她跟出十几里，跑得四蹄流血，仍不肯放弃。
菜大头看着实在不忍心，只好把她放在车头，一起带出去耍。结果丫胆小，每次要把她放上车，总要费很大劲儿捉拿，不带她吧，她又玩命儿地跟着跑。
菜大头实在无奈，遂托人做了个金属篮框，安在摩托车头，忍受着一辆拉轰的摩托瞬间变身大妈买菜车的耻辱，只为了给龅牙妹置一个座椅。
台风灿鸿来袭那几天，我与菜大头都回了宁波，山居只剩下大叔、阿姨和几个新来的小伙伴留守。
据说，龅牙妹找不到我们，连咖啡厅也不去了，整天蜷缩在宿舍鞋柜的底层。整整四天，不吃不喝。
从前，她每次跟丢了我们，最后都会到宿舍来找。知道无论多晚，那里是我们最后的归处。每一回都不曾让她失望，所以，她选择在这里守望，瞪着她一双哀愁的大眼睛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