铁网距离海面有半臂距离。站在铁网上方，必然成为鲛鲨的攻击对象。
避开几条顶网的鲛鲨，玄十三双足吸在铁索交叉位置，抬头一笑，声音不大，却幽昧诡抖，足够海面上所有人听得一清二楚。
他说：“诸位的一千两绝对物超所值。”
众人表情各异。有功力浅的人捂住脑袋，闷闷抽痛。
好在他只说了一句便不再开口。
闵嫣向后拧腰，借茶总管挡在前面，问翁昙：“我尊伤势什么情况？”
翁昙跟他一样的后仰拧腰：“比我预料的效果还要好。”还没开始就用“鬼哭狼嚎”怼上了。
“会不会外强中干，后续乏力？”
“没有金针压制，你觉得他会外强中干后续乏力？”
闵嫣勾住一缕苍发，在手指上绕了两圈，一扯：“你的意思是……”
“你不如提醒亿重华，让他祈求老天保佑，别被我尊玩懵了。”翁昙在他手背上用力一拍。
“可老子突然有点心慌。”
“我还眼皮跳呢。放手！”
茶总管抿嘴，忍下了转身把两颗脑袋撞一块的冲动。
铁网上，玄十三已飞步踢向亿重华，脚落拳上，密不透风。亿重华没料到他连试探都不试探，直接就上杀招，初时接得有些吃力，脸上连连挨了几拳，后怒发冲冠，全力应付，这才勉强跟上他的速度。
拳脚无眼，亿重华越打越心惊。表面上看，玄十三只从一路方向攻击，可他用掌风旋起罡气，在四周布下密密麻麻的拳意，仿佛无数铁拳前后推挤，令人腹背受敌。
今天的玄十三和昨日又有不同。
若说昨日他的身法大开大合，但迎面相接时不会太尖锐，有一种大象无形的圆润，而今日他攻守并行，仿佛茫茫深海，一望无垠，给人一种无法回头无法上岸的窒息。
双拳交错之际，两人短暂停顿。
玄十三蓦地一笑：“亿岛主觉得捞几条才算赢？”
两人容貌俊美，鬓角垂下几缕散发，气喘微微，衬在深海蓝天下，图影壮阔，当如一幅画。
亿重华也不笨，冷瞪一眼：“玄尊莫非以为捞一条就赢了？”
想打败他，做梦！
玄十三扣着他的拳头：“玄某正有此意。”
“现在是白天，我劝玄尊少做白日——梦！”梦字尾音未落，亿重华双足一曲一扫，挣脱双臂，一记天漉掌袭向玄十三胸口。
玄十三纵起倒退，顺着他的掌风一直退到铁索边，半垂的眼帘突然抬起——眸如灼阳。
“就这样？”粉色舌尖在唇角一舔。
亿重华急退。
来不及了……
一股强大的吸力包住他的手，将他拉得被迫向前冲，撞上玄十三轻轻送出的掌上。
月影无相，水影无波。
月落波心掌！
一刹那，亿重华听不到任何声音，眼中映着天际游走的流云，那么慢，那么蓝。
胸口巨痛传来，他跌落在铁网上，一口血呛喷而出。
玄十三蹲下，双手伸展抓住铁网，用力一震。铁索急抖，亿重华撑气跃起，仍是慢了一步，被铁链击中背部，痛得他眼前一花。
玄十三双臂再次一震。这次不是攻击亿重华，而是向下，击向那些因血味重新兴奋冒头的鲛鲨。
趁着鲛鲨被击落的一瞬间，亿重华跃上铁索，五指扣网稳住身体，免去舍肉喂鲨的悲壮。
对玄十三，他五味杂陈，一时分不清心头涌起的锉闷是什么。
前一刻伤他，后一刻救他，世间怎么会有这种人？
玄十三又冲他一笑：“抓牢！”
亿重华下意识扣紧索网。
一头鲛鲨张口咬上他方才吐血的地方。
电光火石刹那，玄十三动了。没人看清他的动作轨迹，只那花开的一瞬，他的右拳穿过网孔，击中跃起的鲛鲨，击碎利牙，穿透上颌，从脑上洞出，左手同步扣着下颌向下一掰一扯，将鲨嘴扯成一个诡异的骨折形状。
亿重华：“……”
各交一千两白银的众人：“……”
万籁俱寂，鸦雀无声。
“绳子。”他冲船上勾勾手。
祝州回过神，手忙脚乱将一圈麻绳扔下去。
玄十三将绳子一头放在洞穿鲛鲨脑袋的手上，用力回抽，再将麻绳打个结，系在铁网交叉的地方，将这条一拳穿颅的倒霉鲛鲨挂咸鱼似的挂在海面上。
做完这些，他甩甩袖子，凑到鼻子前闻了闻，一脸嫌弃地移开。
亿重华感到胸口特别闷。
有些人，还是听传说比较有趣。
铁网突然剧烈抖动。
那条被玄十三当成咸鱼的鲛鲨，被海下的同类咬成稀烂，转眼吃个干净。吃完不过瘾，还把那条麻绳咬住扯了数下。
玄十三目瞪口呆——他浪费一堆气力，就是给这群鲛鲨提供一盘开胃菜？
亿重华突然心情大好，嘴角都忍不住咧开了。
玄十三将光秃秃的麻绳解开，在沾血的右臂上绕了几圈，纵身移到铁索边沿。他将半截手臂沉进海里，袖上血水化开，刺激鲛鲨游弋聚集。他突然将手收回来，掌心展平向海面一按。
亿重华感到铁网轻轻震动。不是那种风吹晃动的感觉，而是频率非常快但震动极其细微的那种。
浮出背鳍的鲛鲨突然加快速度，绕着铁索转圈。
玄十三突然直腰立起，抬手将麻绳一抖一抽。随着麻绳抽离水面，飞溅的水花中，一条鲛鲨张开血盆大嘴扑咬上来。他嘴角微不可察的一勾，后昂，抖绳，麻绳瞬时缠住鲛鲨的大嘴。他再转身弯腰，做个提臂摔跤的动作。
一条成年男子长短的鲛鲨被他直接摔在铁网上。出水后，鲛鲨犹不死心，嘴巴张不开，只能不停地扭腰甩尾，挣扎弹跳，想跳进海里。
铁索被挣扎的鲛鲨压得“哗哗”作响，船上的人都能感到船身轻微的摇晃。
“香……香……”祝州被身后的侍卫抽住袖子。他回头，喜叫：“香灭！香灭了！香灭了！时辰到——”
玄十三兴趣十足地盯着从挣扎到喘气再到几乎没气的鲛鲨，对祝州的大叫不甚在意。
三人跳下来，其中两人用一只巨大的铁钩钩住鲛鲨尾部，示意船上的人往上拉，另一人是那名黑肤统领，他来到亿重华身边，伸手将他扶起来。
亿重华借黑肤统领的手站直后立即松开，看了玄十三一眼，拼着最后一口气纵身回到船上。黑肤统领紧随其后。
这场海斗孰胜孰负，一目了然。
雪暗天立在船边，双目异亮。这才是败他于天山的玄十三！这才是激起他无限斗志的玄十三！可惜此地不是天山……没关系，下个月他也广发邀帖，在雪山妙音宫办场品鉴会，好好和玄十三比划比划，一雪前耻！
完全想不到自己下个月被某宫主预订的人正抬头微笑：“诸位，看得可还满意？”
一千两，是不是物超所值？
“值！”有位血性前辈拍掌大喝。
忽地，玄十三冲天而起，众人却在一刹那感到船身巨震，摇晃不停，几乎定不住身形。
玄十三不是冲天跃起，他是被一头巨鲛顶上去的。
在他足下，一头巨鲛跃出水面仅只三分之一的身体，却已将整张铁网顶翻，连带六条定位的雾龙船剧震翻转，不少人落水，一片惊叫。
玄十三在冲力下向上跃起，凌空旋身，落到铁索边沿。
这条大鲛哪来的？
亿重华也被突来的变故惊愣。他只愣了一瞬，立即吩咐祝州解开铁索。祝州立即冲对面三船打手势。片刻后，连在三艘船上的铁索被人解开落入水中。
左边船上的侍卫也在收到信息后解开铁链。
没了网的牵制，巨鲛沉水后，船与船之间不再受到波及，在船卫的控制下慢慢平稳下来。
巨鲛入水后失去身影。
海波轻荡。
“尘儿！”突然有人惊叫。
青棂绝尘觉得自己是属于比较倒霉的那种人，刚才震动时没收住身形，一下子翻出船杆，落入海里。此时就见一条利齿鲛鲨飞箭船袭向他。吓得他憋住一口气，双臂划水生风向两船间悬挂的铁网游去。
他再快，快不过海中狼。
青棂夫人骇然，一手挽住身侧缆绳纵身跃下。
她再快，仍然快不过海中狼。
亿重华夺过身后侍卫手中的铁弩，扬手射出。
黑镞射向鲛鲨，却也只在尾尖蹭过。
青棂绝尘脑子一片空白，蓦地被一只手攫住衣领向上一抛。
海空飞转之际，他看到一张脸，眉目凌厉，双眸垂垂盯着下方，眼中漠然如混沌初开，仿佛看着一群死物，唯有唇角勾着一点弧度，冷冽无情，恍然如破世魔君，傲立云端。
玄十三抛起青棂绝尘，另一只手将铁网一震，海面刹时荡起一圈波纹。
鲛鲨仿如受到无形之手的攻击，冲势硬生生一顿，扭头逃窜。
海面起伏激荡后，渐渐平静，但没人放松警惕。深海之下，那头突来的巨鲛不知潜在何处，或许正伺机而动。
玄十三单足踩在铁网上，一手扣网，环顾四周：亿重华和他捕到的鲛鲨均已上船，原本由铁索相连的六艘雾龙船解开了锁链，如今铁网吊在他身后这艘船上，船卫正慢慢往上收；被震下海的人在各船船卫和同伴的帮助下已回到船上，或正攀着缆绳往上爬。
仿佛没他什么事……玄十三正要纵身上船，眼角一扫，突然跃向相邻的雾龙船，扯住船边坠下的粗绳。
绳子上原本吊着一人，足尖踩着战格外窗上微微凸起的桅棂，摇摇欲坠。
玄十三一手挽绳一手揽腰，戏笑：“你也被甩下来了。”
“运气不好。”茶总管看天。蓝天白云，就是不符合她此时心情。
“我送你上去。”玄十三看看距离，单臂正待发力，手却被人捂住。
他不明白，却对上一双鸿濛雾气的眼眸，纵横天地微缩在墨色珠内，浩浩运转。
他歪了歪头，却听茶总管轻轻一笑，问他：“在我尊眼里，我是一个怎样的人？”
“独一无二。”总管面前无马屁，句句都发自肺胕。
茶总管笑意微深：“那我尊觉得，我会背叛你吗？”
“不会。”
“嗯，说过的话，要算数。”茶总管瞥了眼脚下的海面，蓦地绽开愉悦的笑，一掌拍向他胸口。
玄十三有一刹那的迷惑。
他有很多方法阻止自己下落，但想不通茶总管此举何意，他一直盯着那张绽笑的脸，懒懒地任自己一落。
在即将坠海的一瞬间，一张恐怖大嘴突然破水跃起，仿佛一只白骨铸成的斗笠，将玄十三半个人咬在嘴里，飞快潜下海，不知去向。
众人被这一变故惊呆。
这是演的哪一出？
七破窟内斗？
“我尊——”闵嫣单手在船杆上一撑，翻跃跳下。阿难紧随其后。只是，水下视野茫茫，阴暗腥气，一时间却不知该如何寻找。
茶总管盯着海面，半晌无声。随后倒纵跃上甲板，一言不发。
翁昙盯着茶总管，眉心紧蹙，欲言又止。
感到身边的情绪波动，茶总管漫不经心斜瞥一眼：“有些事我只想说一遍。不管你们有什么疑问，回窟后再问。”
夜娘垂头不语，可寻手足无措。
莫东归及各部众环立于茶总管身后，面含焦色，却无人吭声。
闵嫣浮上来几次，数度下潜，却只遇到一只受伤的鲛鲨。
“把你们窟主捞上来。”茶总管丢下这句后，转步向亿重华走去。
亿重华注视皎皎艳阳下缓缓走来的女子，只觉得刺目又夺目，无法用言语形容。他听她道：“海斗结束，胜负已分。对于‘蔷薇拜郁金’，亿岛主应该没有意见？”
蔷薇拜郁金？亿重华面无表情，牙根暗挫。
有百年墨门弟子在他身后奋笔疾书。
亿重华突然升起一种把身后墨门弟子踹到海里喂鲛鲨的冲动。
“亿岛主！”湿淋淋的闵嫣跃上甲板，脸颊滴水，玉颜遍布寒气：“借老子两艘船。”
亿重华冲身后招手。祝州上前，听他道：“六艘雾龙，你，全力协助夜多窟主找到玄尊。”
祝州称是。
闵嫣瞪了茶总管一眼，扯了祝州去研究海流和巨鲛可能出现的位置，莫东归与慕容维在内的十四名部众被他分派到各船上控制搜救。
不参加搜救的人转移到初时运送他们抵达的那艘龙船上，返回九龙岛。
茶总管、翁昙、夜娘、可寻四人登船，先行离开。
针叶
